祛魅

最近互联网上有许多关于祛魅的讨论。当大家使用祛魅这个词的时候，更多的是把它当作一个积极的词汇来运用，祛魅是一个启蒙的，认知升级，拨云见日的过程。 

祛魅这个概念最初由马克思韦伯在1917年演讲《学术作为一种志业Wissenschaft als Beruf》里提出。对世界祛魅Entzauberung der Welt ，即disenchantment of the wolrd, entzauberung在德语里是魔法解除的意思。世界的祛魅就是驱除巫术和魔法，就是驱除“charismatic”的神秘光环，由传统型、魅力型统治向法理型统治转变。世界从‍神圣化走向世俗化，从神秘主义走向理性主义。

理智化和理性化之后，人们发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在原则上都可以通过科学计算和各种各样的技术手段来掌握，我们可以用科学解释世界上的一切。而那些由玄学由宗教信仰构建的神秘的理智无法解释的空间，儒家思想里的天命，柏拉图思想里的daimon，基督教里的上帝，所有的鬼神、风水、命运，这些都被认为是不理性的，不清醒的，是蛊惑人的神秘的魔力。这些由魅力创造的种种，不断的被理智化理性化的科学挤压和摧毁，因为它们经不起科学批判，经不起追问，它们的魅力消失了，它们在现代理性精神中瓦解了，超验的世界不复存在。

18世纪启蒙时代给世界带来光明的时候，人们对启蒙的理解是几乎都是积极的。启蒙不管是英文enlightenment，还是德语Aufklärung，中间那个词都是光，也就是让光照入我们被黑暗蒙蔽的封建迷信蒙蔽的心灵。但是步入20世纪，马克思韦伯这帮人对于启蒙的态度就变得非常审慎了，他不再单纯地乐观地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因为让魔法从人类世界中消除，它究竟会让我们变得更理智更智慧，还是会让我们变得可能更虚无，更怅然若失，让世界变得黯然无光，只剩下物质？

在这个由科学建构的世界，人们相信只有科学才可以解释世界，才可以给我们带来真理，人们拒绝魔法。试想，有哪一位生物学家会讨论这个学科本身存在的价值？讨论价值是不科学的，科学只讲事实不讲价值。但是这种现代科学能够解释它自己存在的价值吗？科学技术带来的源源不断的生物数据让我们对于人类的基因的了解越来越精确，但是它没有办法告诉我们生物学本身有什么价值。可能有人会理所当然地说，生物学当然有它存在的价值，因为生物学可以给我们关于生物的真理，但是为什么要选择真相？真相有什么价值？现代科学无法告诉我们它的意义是什么，它所追求的真相的价值是什么。托尔斯泰说，科学毫无意义，因为科学无法回答对于我们生而为人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应该如何过完我们的人生。

借用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洞穴隐喻。启蒙时代的哲学家把洞穴外的日光照到洞穴里比喻成启蒙的过程。对于柏拉图所在的充满了魔力的世界来说，科学发现真善美，让人获得智慧和理智，科学是有意义的。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说，科学仅仅代表了真相，而真相是没有其他的附加的价值的。所以现代人不想要离开洞穴，洞穴外的科学有什么值得向往的呢？不再具有魔力的真相，不再代表了良善和美好的真相，是一片贫瘠的真相。如果洞穴外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沙漠，而洞穴内有肥皂剧，有霸总言情小说，有各种口味的薯片，有刷不尽的短视频，而洞穴外是广袤无垠的数据，是成千上万条代码，是把生命解构成细胞，是把细胞结构成更小的结构，把更小的结构接着结构成更小的结构，这种真相有什么意义？

生活在洞穴外没有意义，但在洞穴内的生活也没有意义，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这就是一个祛魅的世界，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命运。所以后现代主义者们要研发出了一整个后现代主义这种建构性的哲学，上帝已死，我们只能去重新建构这个世界的价值。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世界就出现了一种对于世界的重新魅惑，一种新觉醒的对于超越性和对于灵性的在社会上非常广泛的兴趣。反正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只要我愿意赋予一个东西意义，那它就是有意义的。现在国内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玄学，相信算命、相信风水。人类对于经验之外的东西的追求，对于信仰的渴望，对于生命意义的渴望，是很难从世界上根除的。退一步说，即使是那些完全没有信仰，极其理智的人， 仍然就会渴望搞点仪式感。对于仪式的渴望，不就是希望在理性的没有意义的、枯燥的、绝对数据化的生活里拥有一点小小的魔法吗？这种对于仪式感的渴望，其实是被稀释了很多倍的，曾经远古我们对于魔法的渴望。

现代科学可以让这个世界去魅，让这个世界失去魔力，失去意义，但是现代科学没有办法改变人性，它没有办法改变我们了解世界的渴望，改变我们对于自身的渴望，对于意义的渴望。 虽然我生活在一个已经被祛魅的世界，但是我认为这个世界还是存在“魔法”的，这个魔法就是人性的光辉，人类文明的光辉使我仍然深深地对这个世界着迷。